火的肋骨
──寫給Frida Kahlo
火的肋骨
在夜的彌合處發芽
平和的木棉
有絮飄落
骨盆間
溶溶地產下不哭的嬰
香草的耳垂
伏貼在揉皺的陰部
妳躺在小小的手掌上
以為聽得見脈搏
沒有水
看不見自己
妳便在掌心裡點火
在火中凋零
――收錄於《交換愛人的肋骨》
愛情常態：餵養
初經過後
女孩都會有隻狗
前天，我的狗來了
是隻鬥犬
三條腿瘸坐在門外
我還來不及回神
此刻牠已經趴在我心上
聆聽我最可恥的願望
我嘗試想起菩薩的臉
這樣我才可以伸出手
摸摸牠空掉的第四條腿
叮嚀牠餓了往夜裡跑
把一個女孩的狗鬥垮
啣著回來
你千萬不要踐踏別人的草皮
如果踩壞了
不要自責
回來之後躲進我的心
你再慢慢把牠吐出來
咬牠一口
就拿我的心餵養牠的飢餓
咬爛我之前
你們可以繼續纏鬥
然後合養另一隻狗
――收錄於《交換愛人的肋骨》
餵養
坐實我的所有恐懼
願我不曾
豐收
不曾在獵路的盡頭
停下腳步
肩上的鹿
還在滴血
為自己留下
重回山林的記號
黑暗在等我
回頭
我赤腳踏進
甜美的溪流
黑暗已經上路
牠盤住我的腿肚
伸出嘴裡的顎
切割我
鼓脹牠的身體
收藏我的血
我一動不動等牠
飽足
而後脫落
傷口
早已消失
黑暗不知去向
想起一部分的我
留在牠的體內
我必須盡快
盡快返回山林
――收錄於《暮落焚田》
去向
一直認錯耶穌的臉
任何一個穿牛仔外套，平頭
黑黑矮矮的，佇立廣場
都引我搖下車窗
大喊：耶穌！
耶穌沒來
我在武器廣場的四邊走
渴望走出第五個邊，耶穌
迎面而來
露出深深的酒窩和白得發亮的牙齒
羞怯地說，迷路了
不會迷路，耶穌
根本沒有出發
他常失蹤，他們說
耶穌總是翹課
從不對自己的選擇
負起責任
面對這樣的指控，耶穌沉默
掉下眼淚
沉默
是不是他扛起責任的方式？
我們開車上山，停在山頂
走進荒煙漫草，走在
耶穌上學的路上――
他也被這片坎坷的草坡絆倒過嗎？
也被突如其來的小溪
留住腳步？曾經
脫掉黑色的雨鞋，露出黑色的腳趾
親吻甜美的溪流嗎？
霧白的炊煙升起時，他曾經
願望自己離開這個小鎮嗎？
礦場在深夜發出轟隆隆的巨響
他仰起頭
望著滿天的星星，但願
自己爆出亮光嗎？
這麼黑的耶穌，承受了
多少烈日？我被一隻狗吠
沿著土路的邊邊走
不敢再想
此刻以外的問題
昨天我問耶穌：最常想的問題是什麼？
他側著頭，酒窩浮現
我說：什麼困住了你？
很嚴重，他說
我想念我的朋友而我
要離開這個學校了
我媽媽沒有錢
我要去楚吉約搬水泥了
――沉默，再次出現
我看著12歲的耶穌，我不能
告訴他：這一堂課叫做
黑暗給我們的
來到耶穌家的時候，黑暗已經
密不通風
一見到我們，他的雙手
摀住他的眼睛
避免，釋放更多黑暗
他的母親不顧他肩膀的顫抖
要他去搬椅子
不用了，我們說
只是接他去吃一頓飯
豬在嘶吼，天竺鼠
從門縫跑了過去
我不知道敲打的聲音
從哪裡傳來？
他的母親沒有沉默，她問
要付錢嗎？
我們沒時間為自己的粗心感到愧疚
不用不用，我們請他吃飯
母親點點頭，耶穌伸手
環繞母親的後頸
他們的額頭靠在一起
沒有一點縫隙留給黑暗
「現在好甜啊。
如果他有什麼苦澀的東西，那就是我。
現在已經很近了。
如果從遠處看他有什麼東西，那就是我。
我媽媽在果園散步，
品嚐已經無味的味道。
如果有什麼壞了……」
耶穌，從學校借了一本詩集回家
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首詩而我沉默
沒問為什麼
有些古老的道路，隱沒
下降而且吱吱作響
如果有什麼壞了，我們
闖進及膝的黑暗荒草
在它的尖刺中，比它蠻橫
如果有什麼壞了，媽媽
我將想起妳，妳用沉默
親吻發黑的過去
如果有什麼壞了，就沉默
站到它的後面
在它顫抖之前
雙手
放在它的肩膀
晚禱
「妳在這裡還會待多久？」
二十天。「那麼，我還會
再見到妳。」雙腳在綠苔的礁石上
來回踩踏，趾縫含了一口海水
緩緩吐掉，他說「還」的語氣就像
留在趾頭上的海水，直接穿進鞋子
──當我劃下破折號，一只透明的塑膠袋
順風撲向我的手肘，伊斯坦堡的女人
鎮日裹著頭巾，汗水順著臉頰的弧線
懸在顎骨邊，來不及滑落
就被頭巾吸乾了。再見
永遠需要一點運氣，不，僅僅需要
足夠的相信。一隻鷗鳥走向我
尖喙勾了一條鍊子，底部懸著生鏽的墜子
幾乎觸地，成為第三隻腳
第三隻腳就是，足夠的相信
風撲向曲折的時候，從來
──此刻，臨海的馬路上有人
連續按喇叭不放，老派的墨綠賓士
白紗新娘的手指，懸在後座的車窗邊緣
遠看，就要起飛
鑽進樹叢的鷗鳥走出來
嘴上空無一物，除了我以外
沒有人知道牠藏了一條鍊子，沒有人
錯覺，新娘比她的頭巾還輕
顯然她也相信了，相信
懸在半空已是最遠的飛
不要靠近海，落日劈來
我正好坐在刀尖發顫的部位
妳不要，新娘，不要輕易託付
血色的路，遠看發出金光
金光很快很快
消失，妳不要守候
撲向曲折的風，它一如往常
包覆我們，在忘了許願的時候
把我們一口吃掉
再次見到，沒有人想起
丟進大海的鍊子
無謂的小事
我有責任告訴妳，妳媽死了
我們家的死巷活了
停在河堤邊的卡車凌晨四點
發動引擎，東北季風一來
卑南溪的沙塵鑽進門縫和窗框
覆蓋妳的遺像
像妳的沉默，越堆越厚
我今天把紫水晶洞裡的灰塵
洗掉，用西藏頌缽淨化晶體
勞動也是一種淨化，巴特說，這裡
任何東西都不起迴響──任何東西不結成晶
我們的母親死後，潰散的沙塵
輕輕托起我們的肉身
我有責任告訴妳，戲劇化的一切
開始腐蝕我，於是我的足跡用飛的
避免妳變得無知：一家餐廳倒了
鐵花村熄燈，誠品書店關門
鯉魚山露出褐色的內臟
圓環的車流持續混亂，妳愛吃的拿手菜
搬到臨海路，改了名字叫自己回家
台東劇團成了桌球教室，無數房子拉上鐵門
在裡面敲敲打打，在隱密而空洞的地方
把灰塵養大，巴特說，母親死前我的渴望現在不能實現了
否則就表示她的死讓我完成渴望，現在要等待
一個新渴望成形，一個在她死後誕生的渴望
我有責任告訴妳，妳十年前放生的那隻錢鼠
昨天回來看我。我坐在花園
任妳栽種的草葉將我滅頂，那隻錢鼠
來到我的腳邊，露出
蒼老而純真的表情，逐漸
逐漸走向我──發覺認錯了
我不是妳，我辜負了一個在妳死後誕生的渴望
牠轉身，跑進草葉的深處
望著錢鼠穿過草葉留下的那個空洞
不合時宜大哭，意識到「不合時宜」這四個字
是我睡得最安穩的一張床
二十年前我用第一份薪水買給妳的記憶床墊
沒有能力，忘掉妳的身形
不是作品，巴特的老友說
三百三十張小紙片上的喪母絮語
一出版就侵犯了巴特的記憶
不是侵犯巴特的記憶，只是
我們沒有另一張床
在絕望中守候妳的，原來還有那隻錢鼠
當我忙於最無謂的小事，牠承擔了
蒼老而純真的責任，拒絕我們
比灰塵還灰的哀鳴
空洞
把土塊耙鬆，鏟起
那是星期一，倦倦的勞動
――分解事物，仰賴
手臂舉高手臂放下
挖出的空
飽滿一如孩子的眼睛
沒那麼粗重，星期二
來了更多人跳進這個洞
把壁面削平，避免
孩子的目光起伏
偶爾，敲到石頭
必得放子鏟子
必得放下手臂
讓石頭把手指撐開
讓石頭重見天日
――突起的
不能留在裡面
忠誠於空洞
就是拒絕焦點
那是星期三在日記裡
寫下的兩個句子
外圍還畫了一個圈
…用虛線……
避免收集目光
星期四穿了雨鞋
涉過溪流，蹲下來
擦拭石頭的每一張臉
誰是白的，而且
扁平一如未來
牢牢放進袋子的深處
菜瓜布沾滿泡泡
刷掉隙縫的汙泥
石頭紛紛睜開眼睛的星期五
已準備赴死
火來了，快跑
這是我們對妳最後的呼求
星期六
全數進洞的石頭
不怕烈焰
這是唯一的機會，它們知道
將自己灼傷
變得更白，這是
空洞許諾的擁抱
星期天
所有女兒都來了
跪在洞口
赤手搬開每一顆蒸騰熱氣的石頭
扒食母親體內的玉米
馬鈴薯、豆莢、羊肉
她們和我大打出手，眼淚
耙過我們土灰的臉
有人丟石頭怒吼：這是
我的媽媽
這是我的媽媽
沒有人
比我的媽媽更空
我不再爭辯
妳的沉默已是我的
我的空洞抱住妳的
.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