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issing
作者:吳俞萱
出版社:走向刀鋒
出版年:2025年
語言:繁體中文
頁數:224
國際書號:978-626-99994-0-8
【書籍簡介】
一個字是一把刀,要怎麼用 Missing 探向母親的死,探向思念、失落、缺席和尋找?吳俞萱說:「我尋找母親,這個女人是誰?她留下什麼在我的生命之中?我如何承繼她的精神和夢想?我要怎麼在缺席中建立連結?如何在靜默中聽見母愛的迴響?」這些追問,構成了《Missing》詩句的脈動。
在詩中,吳俞萱書寫母親的離世、身體的衰敗與照護的痕跡,也將兒子的提問、家庭的幽影織進語言中,形塑出一座詩性的家族地景。她不將母親神聖化,而是赤裸地描繪她的柔軟與堅毅,使母親成為真實可觸的存在。正因這份真實,《Missing》像一面鏡子,折射出家族結構、女性角色與跨文化語境中對自我認同的追索。
《Missing》不僅僅是一本詩集,它同時收錄了吳俞萱在世界各地張貼的尋人啟事照片――橫跨城市、語言與大地的詩性儀式。書寫被轉化為行動,哀悼不再靜止,而是一種生成的力量。透過記憶、地景與日常的交織,這本詩集讓那些消逝與無法命名的情感,繼續發聲。
【作者之言】
拍落衣服上的塵埃和蜘蛛網,我扶著石牆,大口喘氣。望著遠方的庇里牛斯山,山峰未融的白雪:冬天留下的最後一口氣。來到南法的山城已經一個禮拜了,我在這裡挖土,播下茄子、南瓜、蕃茄、草莓的籽;拿起刷子,為赤裸的木門塗上一層淺褐色的防水漆;架了三公尺的梯子,爬到高處,用掃把輕輕撥落木頭屋頂、橫樑和石牆縫隙之間的百年蜘蛛網。
詩之於我,不是被我寫下的那些文字,而是將我包覆的生活本身──我被泥土和種子撫摸、被油漆和木板撫摸、被掃把和蜘蛛網撫摸、被攀高的恐懼和顫抖撫摸、被肉身勞動的疲憊和痠痛撫摸、被天空和山野撫摸、被自由撫摸……
撫摸我的每一個元素,建構出一座令我穩定發展的生態系統。從前以為要隔離日常,才能守護詩心。後來慢慢明白,我不僅被「寫詩」這行為所滋養,那支持寫詩的整個生態系統也在養育著我。於是,我努力的不是寫詩,而是維持我的生態系統的活力和動態平衡,讓「詩」自然發生。
我的生態系統元素表:生活在毫無修飾的荒野;早起練瑜珈;喝溫熱的水;安靜閱讀影像和文字;拿起相機,心動的瞬間按下快門;不斷成為初學者,掉進陌生而困難的險境,手無寸鐵地摸索出路;消沉的時候不審判自己;把每一次見面當作最後一次,好好對話,毫無保留去愛。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三公尺高的梯子上,可能也是最後一次。我要毫無保留去愛我的唯一一次:雙腳發抖,站在梯子的頂端,伸長手臂,手心握住掃把木柄的最頂端,任底部的毛刷成為我的意志的延伸。當我意識到我舉起手臂掃除纏結在木樑和石縫之間的蜘蛛網,這是我撫摸它們的一種形式──我的動作慢了下來,深怕輕忽了木材、石頭、蛛網的質地和它們的交往關係。細細體會蛛網黏在木樑纖維和卡在石頭表面紋理之間的觸感有什麼差別?我要以多麼不一樣的力和角度,才能輕輕鉤起蛛網?當蛛網和塵埃旋落,我要怎麼閉起雙眼而不驚動身體和梯子?
撫摸,是把自己的心放在對方身上。我花很多時間,被生活撫摸;剩下的時間,我撫摸一首詩。這陣子讀到美國當代女詩人喬麗.格雷厄姆描寫她在父親斷氣之後,把她的時間放在父親身上:「像手一樣──觸摸、按壓、感受到皮膚下離開的枝條,然後連皮膚都被拋棄,沒有別的了,就連別的也離去了。」她把前一夜讀給父親聽的書打開,大聲朗讀。她撫摸父親的枕頭,撫摸床邊不再嗡嗡作響的診療機器。
我沒有停止閱讀,也沒有停止寫詩,因為世界不曾停止撫摸我,死亡也沒有挪開它的手。三年前我照顧癌末的媽媽,我的時間和意願都拿來貼近她崩壞的肉身和精神為她帶來的挫折和絕望。我聆聽她的每一次呼吸,承受她的日漸凋零。無能為力撫摸我。我為了救自己,每天空出5分37秒進行自由書寫,那是我僅有的分心時間,能從「照顧媽媽」的念頭中離開一下下。
分心時間,也是一天之中我唯一的收心時刻。在那珍貴的5分37秒,我撿拾生活的碎片,用思緒把它們排列出意義。或是,僅僅不思不想寫下發生的一切,看它們排列出我的心,就足以讓我有力氣繼續承受死亡的撫摸。詩之於我,就是5分37秒的救命時刻。不寫,我就垮掉了。
到美國之後,我的寫作研究所導師問我:什麼是我真正想寫的東西?我不知道。我換一個問題問我自己:有什麼讓我想哭?我立刻想到了死去的媽媽。我花很多時間撫摸一首詩、撫摸生活和藝術的心,但我沒有仔細撫摸過媽媽。這個女人怎麼度日?有過什麼樣的夢想和失落?她在我的身上,留下什麼?我真正想寫的,就是一張尋人啟事。
剝離了母女關係,第三人稱的視角給了我珍視和敬重媽媽的空間。我印了一疊尋人啟事,張貼在我行經的城市:新墨西哥州的荒漠、布魯克林的街道、波士頓的市場、法蘭克福機場、圖盧茲的教堂、努瓦耶的古城牆、坎城的海邊、伊斯坦堡的淨禮池、索菲亞的廣場、蒙特內哥羅的松林、劍橋的青年旅館、蘇黎世的瞭望台、柏林的塗鴉巷、巴黎的墓園、紐約的停車場、挪威的森林⋯⋯,希望有人看到尋人啟事,打電話給我。
我的生命無法不去回應世界的撫摸。為了承接自己和世界的相遇,有時我寫詩,有時我跳舞踏。詩和舞踏的核心是相通的,都是讓「我」這個屬於人的意識消失,讓我共振的世界誕生。與其說我渴望創造,不如說我渴望被未知、被大於我的物事撫摸。
塵埃與蛛網在空中旋落,詩就來了。
【詩作選錄】
〈注視〉
接近神聖的東西在遠離
我,遠離我手上的鍋鏟──
洋蔥和大蒜的香氣在遠離我
遠離日復一日
小窗起霧了,對面屋頂上的人
遠離了我的注視
他腳下一塊一塊瓦片
化成雲霧,帶他升空
我把那些遠離我的
粉碎過,妳死了之後我重新注視它們
用妳拿鍋鏟的手勢撥動洋蔥和大蒜
用妳渡過日復一日的寧靜渡過我的一日
屋頂上的人,重回地面
穿過霧白的小窗
把我看成了妳
〈無謂的小事〉
我有責任告訴妳,妳媽死了
我們家的死巷活了
停在河堤邊的卡車凌晨四點
發動引擎,東北季風一來
卑南溪的沙塵鑽進門縫和窗框
覆蓋妳的遺像
像妳的沉默,越堆越厚
我今天把紫水晶洞裡的灰塵
洗掉,用西藏頌缽淨化晶體
勞動也是一種淨化,巴特說,這裡
任何東西都不起迴響──任何東西不結成晶
我們的母親死後,潰散的沙塵
輕輕托起我們的肉身
我有責任告訴妳,戲劇化的一切
開始腐蝕我,於是我的足跡用飛的
避免妳變得無知:一家餐廳倒了
鐵花村熄燈,誠品書店關門
鯉魚山露出褐色的內臟
圓環的車流持續混亂,妳愛吃的拿手菜
搬到臨海路,改了名字叫自己回家
台東劇團成了桌球教室,無數房子拉上鐵門
在裡面敲敲打打,在隱密而空洞的地方
把灰塵養大,巴特說,母親死前我的渴望現在不能實現了
否則就表示她的死讓我完成渴望,現在要等待
一個新渴望成形,一個在她死後誕生的渴望
我有責任告訴妳,妳十年前放生的那隻錢鼠
昨天回來看我。我坐在花園
任妳栽種的草葉將我滅頂,那隻錢鼠
來到我的腳邊,露出
蒼老而純真的表情,逐漸
逐漸走向我──發覺認錯了
我不是妳,我辜負了一個在妳死後誕生的渴望
牠轉身,跑進草葉的深處
望著錢鼠穿過草葉留下的那個空洞
不合時宜大哭,意識到「不合時宜」這四個字
是我睡得最安穩的一張床
二十年前我用第一份薪水買給妳的記憶床墊
沒有能力,忘掉妳的身形
不是作品,巴特的老友說
三百三十張小紙片上的喪母絮語
一出版就侵犯了巴特的記憶
不是侵犯巴特的記憶,只是
我們沒有另一張床
在絕望中守候妳的,原來還有那隻錢鼠
當我忙於最無謂的小事,牠承擔了
蒼老而純真的責任,拒絕我們
比灰塵還灰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