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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戀:邊界往返的信

作者:吳俞萱、彤雅立

出版社:南方家園出版社

出版年:2025年

語言:繁體中文

頁數:192

國際書號:978-626-75530-5-3

【書籍簡介】

 

這是兩位台灣女詩人的書信集。身在台灣的雅立,與在世界各地遊居的俞萱,透過電子郵件對話,以雙邊的視角凝視邊境解封後的世界與變動。她們在信中探討女性的處境、自我認同、以及對生命的追尋。

 

【作者之言】

 

結束通信之後,我和雅立在台東見了一面。我光光的頭,冒出新芽。雅立衣服上的一顆釦子掉了,她不慌不忙打開隨身的背包,取出剪刀和針線,俐落縫補起來。

 

世界人就是,把空缺也當成行囊,輕輕揹著。

 

從二零二四年初來到年底,我頭上的毛已經落到肩膀。春天去了一趟義大利,待在塔可夫斯基拍攝《鄉愁》的村莊。入夜起霧,我重看《鄉愁》,竟然感到運鏡和剪接的緊迫。原來,年輕時看到的緩,突顯了缺乏鄉愁的鳴和。現在接收到的緊迫是全然懂了那回望的吞噬力。

 

一推開窗,一陣雨聲,一點現實的空隙,隨便都是回憶滲透的入口。也根本不用回望,過去是刀,沒心沒肺地直直殺來。所謂的平衡,有時只是不動聲色,任刀刮幾下,現實就越來越平滑。去到《鄉愁》終局的那座修道院,我跳了一支舞,送給塔可夫斯基。

 

別再問一個人失去什麼,要問的是:我們曾經一起創造了什麼?

 

 

 

 

 

 

 

 

【書信選錄】

雅立,

 

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會靜坐冥想。不小心開始盤算早餐要吃一片花生吐司還是兩片?偷看一眼藍天,猶豫等一下要先寫稿工作還是趁熱去海上游泳?思緒一飄遠,我會提醒自己:不要追!一個念頭如果是一輛車,就讓它開過去,不要追車。如果一個念頭是一隻貓而我是一隻狗,不要亂吠,不要追貓。

 

不追任何一個念頭,在路邊待久了,車和貓就越來越少。最後,路也不見了。空空的,很舒服。我的靈修就是靜靜坐著,把自己倒掉,騰出空間去裝別的事物。

 

我剛抵達土耳其,來學蘇菲旋轉。

 

據說,十三世紀的蘇菲教派詩人魯米聽見市場工匠敲打黃金的規律聲響,愉悅地張開雙臂開始不停旋轉,轉了三十六小時之後悟道,追隨者就以旋轉作為伊斯蘭蘇菲教派的修行儀式,流傳到現在。

 

現在,蘇菲旋轉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那些把旋轉當成觀光舞蹈來表演的專業舞者不是我在尋找的老師,我想要跟每一天都在旋轉靜心的蘇菲教徒學習。找了很久,終於在伊斯坦堡找到一個隱密而素樸的蘇菲聚會所。

 

男女教徒的聚會分開,因為女人唱歌和跳舞都不能公開,不能被男人看。我第一次走進女教徒的聚會空間時嚇了一跳,她們的氛圍像一座春天的花園,即使仍舊包裹頭巾、穿著長袍,但她們說話的語調、神情、身體姿勢非常奔放,不像平時我在街上遇見的土耳其女人那樣拘謹和壓抑,在這裡她們恢復了自然的生命力,花枝亂顫。

 

有人在喝紅茶,加了五顆方糖。有人在吹蘆笛。有人端了一盤糕餅給我。有人在拍打達夫鼓,手指繞過鼓面裂開的洞。有人掀起襯衫餵奶,孩子睡著之後她走到門外抽菸。四歲的女孩穿上白袍,兀自旋轉。十五歲的少女和三十五歲的少婦一起圍坐練唱,拿著手機看歌詞。幾個老婦跪成一列,面牆跪拜阿拉。七十歲的老奶奶抖動雙腿上的搖籃,逗弄吸奶嘴的小孫子。

 

每個女孩練習蘇菲旋轉的進度不一樣。我和兩個八歲的女孩從頭學起,各自站在一塊撒了白粉的方形板子上,雙手交叉於胸前,手指輕搭在肩頭。以左腳為軸心,右腳逆時鐘繞旋。我花了十幾分鐘才找到雙腳變換重心的角度和力度,慢慢從分解的停格動作變成流暢的畫圓,在微微的暈眩中越來越享受那專注而放鬆的自轉狀態。

 

我一邊旋轉一邊聆聽整個聚會所的吵雜紛擾,幾次感動快哭不是因為我的旋轉抵達什麼神奇的境界,而是春天的花園好活潑熱鬧,每一朵花依照自己的節奏生長,也把環境的秩序放進自己的體內,她們的宗教氣氛歡愉、平等而充滿溫度。就像在魯米的詩中,神不是被仰望、崇拜、供奉的至高存在,而是可以愛、可以追尋的源頭。

 

魯米說:「讓我們熱愛的美成為我們的所為。」他領導的蘇菲教派主張透過詩歌、音樂和旋轉來抵達人神合一的境界。合一其實並不玄,就是記起神不在外面。追尋源頭,就是發覺人內在的神性,而且看見萬物生而有翼。

 

我二十年前在電影《偶然與巧合》第一次見到蘇菲旋轉,旋轉的教徒右手掌朝上,接收天意,左手掌朝下,把天意傳到人間。他們專注、沉浸、渾然忘我,身心成為一座承載天地的「空的空間」。這樣的身體意象深深觸動著我──那時,我剛開始寫詩,也可以說是剛開始意識到「真正的詩不是我寫的」。

 

誠實的話,不知道為什麼說起來覺得假。我當然可以寫、可以結構,但那是後來的事。一首詩形成的最初,根本不是動念可得的,彷彿只是有什麼在生命裡燉煮久了震動整個鍋子,發出香氣。我一點也不知道誰開了火?火在何處?我或誰在我的生命裡放進什麼?誰攪動了它們?它們如何催化彼此?怎麼忽然震動了起來?

 

很奇怪,我是自己生命的局外人。我只是剛好在那裡,自然地為它接生。

 

詩來了的那一刻,在我身上確鑿發生的事,繁複又單純、漫長又瞬時,我一點也不知道它的構成和運作邏輯,於是,第一次見到電影中旋轉的蘇菲教徒,他們的身體意象清楚再現了我創作時的存在狀態:我僅僅是個容器,有什麼流向我,我將它再流出去。

 

不主動求詩也不被動等待靈感,我盡量讓自己的整體生活處在一種活躍的接收狀態,允許一切流動,把即興接收到的未知收進生命裡,但是不安排它的位置,也不為它命名,放任它去跟我生命裡的其他東西玩耍和吵架。

 

吵架,就是自我攻擊。學了的一切法總是隨便就流出去了,我還是常常追車和追貓,仰賴每天早上清洗精神的塵垢。曲折而漫長的旅行,不過就是試圖回到本來無一物。想起卡夫卡說過:「真正的道路不在一條緊繃在高處的繩索上,而是在一條貼近地面的繩索上。這條繩索與其說是供人行走,倒不如說是用來絆人的。」

 

昨天,我在伊斯坦堡現代美術館看了一支行為藝術表演的錄像。土耳其一名女性藝術家認為每一套衣服代表一種身分和角色,她穿梭在花花綠綠的衣服叢林中,自由挑選她要穿上哪一件。當她因為不斷進駐新的身分而需要把自己塞進一套一套新的衣服之後,她越穿越厚,被各種身分和角色填充成一個怪物。更恐怖的是,她脫不掉這一層皮了。曾經任意穿戴在生命中的形象和認同一旦層層套在身上就難以掙脫,於是她寸步難行,失去行動的自由,也失去擺脫束縛的自由。

 

不成人形。

 

這四個字令我想起蘇菲聚會所的那些女教徒。為什麼她們在沒有男性目光的束縛下,才能恢復自然的生命力?這幾年,土耳其的女權運動正在激昂地上路。她們高舉「我不想死」的旗幟和標語發動遊行,因為每天至少都有一個土耳其女性遭受伴侶、前夫或陌生男子的謀殺,家暴案件也因疫情頒布的居家隔離禁令而轟然上升。在土耳其傳統的「榮譽處決」觀念中,男性握有「守護家庭價值」的正當性來控制和懲罰那些違反婦道的女性。無論多麼凶殘的殺女案件,法院也能判定男性凶手受到「不公平的刺激」才會引發殺機,因此予以減刑。

 

繩索,不只絆人,還會勒人。什麼是違反婦道呢?今年摘下坎城影后的土耳其女演員在得獎致詞中說,她不必揣摩劇中的角色困境,因為身為一名土耳其女性,從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走進了角色的悲慘命運。話一說完,土耳其執政黨批評她背叛祖國,淪為可悲的西方奴隸。

 

前幾天,我守著深夜的網路直播球賽,見證土耳其女子排球國家隊奪得歐洲錦標賽冠軍。險勝的一刻,我置身的安靜社區接連傳出歡呼和掌聲,原子般獨立的每一戶住家瞬間化為此起彼落的成串鞭炮,劈啪乍響。政府和媒體報紙也火了,卻是尖酸攻擊兩個主力球員的同性戀身分,咒罵她們違背了土耳其的價值觀。受辱的球員炮火猛烈地回覆:「我在高處,你的聲音無法到達這裡。」

 

在總統會說性別平等「違背人性」、職業婦女「有缺陷」、女權主義者「不理解母性」的土耳其境內,這些違反婦道的女性正在勇敢地挑戰國家威權和宗教迫害,創造新的認同,成為女性賦權的典範。站在正義的高處,多麼孤獨和危險。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也好幾次以「侮辱國家罪」被起訴。兩年前,他出版的小說《瘟疫之夜》透過一場肆虐的疫情來描寫一個極權的國家如何形成。

 

他下筆之際,正巧遇上現實的疫情:「突然間,報紙給了我一種感覺,這種病毒從我的手稿蔓延到了全世界。」小說一發表,遭到土耳其一名律師控告他侮辱國父和國旗,煽動仇恨和敵意。帕慕克說,在土耳其,不談論政治是不誠實,甚至是不道德的。國外記者追問:「在獨裁主義抬頭的世界,作家可以做些什麼來反擊?」

 

首先,生存。別急著進監獄。然後,寫。──帕慕克如此回答。

 

台灣也曾讓人孤獨和危險,而我們仰賴那麼多前輩的直言與抗爭才來到現在的民主與開放。你說,故鄉賦予你成長的力量,也給予你變化的動力。你常感到你做的每件事情都是為了愛它。我從來沒有深刻體驗過你說的這種情感,直到上個月的某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如果我沉默,台灣就沉沒了。

 

那時,我在保加利亞參加歐洲民主教育年會的其中一場工作坊,主題是「教育改革的政策需求」。我本來想去松林間曬太陽,但臨時被派到現場協助錄影。我站在攝影機和腳架旁,盡職地確認構圖、對焦、電池和記憶卡的使用狀況。我想,我的主要任務是做好這一件事,順便旁聽大家的討論。

 

沒想到,工作坊一開始,主持人請各國的參與者簡報自己國家目前的教育政策現況、需求和推動困境。我在腦中想了一下我要怎麼談台灣二〇一四年通過實驗教育三法的意義和發展現況,而立法院今年五月底審查《國民教育法》修正案,通過了補助國中小自學生,讓來自各種社經地位的孩子都可以選擇自學,保障了教育平權。但我有許多專有名詞根本不知道英文怎麼說,非常緊張,趕快打開手機查字典。

 

混亂之際,我左邊的義大利人講完,正要換我的時候,我右邊的捷克人開始了他的發言。啊,我被當成現場錄影的工作人員而被自動跳過了。僥倖鬆懈下來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不行,全場只有我一個台灣人,如果選擇沉默,就沒有人有機會透過我去認識台灣的教育發展現況。那麼,世界各地的民主教育工作者以後提到「台灣」也會一片空白,就像台灣不存在一樣。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的存在跟台灣是不可分割的。我的每一句話都在建立別人對台灣的認識和理解,如果為了我自己,我還沒準備好我的英文講稿,我根本不想隨便發言,但我沒有時間擔憂我自己了,我不是為了表現我自己,我的任務是讓各國看見台灣。所以,我在捷克人說完話而下一個羅馬尼亞人準備開口的時候舉起了我的手,我說:我是台灣人,我的國家……

 

原來,不只是台灣承載了我的種種摸索,我也是一個裝得下故鄉的容器,可以把她帶到世界各地,讓她留在異鄉人的心上。第一次,在台灣這兩個字的前面擺上愛,不再讓我彆扭,而是一種相見恨晚的激動。

俞萱

【評論與迴響】

 

「這本書收錄了兩位作者跨越時空的往復書簡:她們時而遠隔遼闊大洋,時而近在咫尺;縱使身處異國、面對文化與地域的藩籬,卻因同一份對臺灣的認同而彼此呼應。透過她們在信中不斷的思索、質疑與驚嘆,我們不禁要問:邊界真的如此堅不可摧嗎?或許只要一次真誠的觸碰,便能讓它逐漸瓦解。書名中的熱戀,乍看之下像是二人間的繾綣,實則象徵這座哺育他們的小島,對整個世界的熱情與眷戀。這不只是兩位作者的對話,也同時映照出臺灣與廣袤世界之間的相互理解。」

 

――青鳥 Bleu&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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